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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他会觉得,每一棵树都是有感情、有个性的。“你看,这棵树是这样的,那棵树是这样的,这棵树好像在跳舞,那棵树好像在思考”。
本文缘于一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旅行:笔者,一个天真的小女子,在毫无装备和登山经验的情况下,想在去年10月底独自登上挪威中部海拔1500米、近似极地环境的巍峨雪山,只为窥一眼我的偶像阿恩·奈斯(Arne Naess)——挪威已故著名哲学家、“深生态学”创始人——住了14年的冰雪荒原乱石中的小木屋。
有人说,经历冒险是幸福生活的秘密。爱冒险、固执而又幸运的我,正是因为这段任性而危险的旅行,听到了这个男人两个深沉的爱情故事:第一篇我为大家讲述这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跨国跨年龄的爱情故事;而第二篇则是这个男人和大自然万物之间跨越种族的爱情故事。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某个晚上,在挪威某片无人的森林里,望着碎在雪山湖泊里的清亮月光,在耳机里听着这次采访徐洁晖的录音,忽然想起张九龄《自君之出矣》里面这两句。其中清洁明亮的意境,和她的名字很般配。
奈斯在2009年初已经去世,我没能在去挪威前见到他老人家。但是因为这次冒险的旅行,我有幸联系到了他的遗孀——来自中国香港的徐洁晖女士。她虽然是个坚强的女人,在丈夫去世后一直在奔忙,宣传他的思想和环保事业;但在我们的谈话中,每当提起他的离去,洁晖还是免不了流露出深深的思念、落寞和一丝憔悴。
他们之间的缘分,即使在现在看来,还是很神奇:初次见面时,他61岁,来自挪威的森林和高山,已是世界著名的哲学家;她23岁,来自香港的石屎森林,是香港大学比较文学和哲学双专业的大三学生。他们最初相识,还是由一次学术吵架引起的。
蒲蒲:你们最初是怎么认识的?
洁晖:他那时是香港大学请来的哲学系客座教授,在香港待一个学期,专门讲“skepticism (怀疑主义)”。我那时是比较文学系和哲学系的学生,在谈到萨特的存在主义时,我和某个哲学系老师因为观点不合吵了起来,但是我的英文又不如那个老师厉害。当我听说这个客座教授奈斯对存在主义有一点研究,就想去和他讨教一下,为我和那个哲学系老师吵架准备“弹药”。
蒲蒲:所以说,你们相识其实是因为你想找人吵架?
洁晖:是啊,所以我想,那个初衷其实不太好……(笑)
蒲蒲:那你向他讨教,结果如何呢?
洁晖:我只记得,当时我问完他问题,对于他学术方面说了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蒲蒲:(笑)你是被他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吗?
洁晖:是的,我脑里只留下了他给我的整体印象:我只觉得他这个人很冷静,非常地……怎么说……超然!好像他是坐在高处俯视这个世界一样。同时又非常的和蔼可亲。那时(70年代)的香港大学,一般来说,老师和学生还是会保持明显的距离,但是他真的很和善、很平易近人,完全没有什么架子。
我那时就感慨说:“原来做老师还可以做成这样!”我还记得去见他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脱了鞋,两只脚放在办公桌上,穿着袜子,不过还好,没有穿洞……(笑)之后阿恩一直对别人说:“That’s what she fell for. (她就是因为这个动作才爱上我的。)”我很无奈,但其实真的不是(因为这个爱上他)咯……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爱情什么的,因为他比我爸爸还老。我当时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渐渐地,就越来越多地想和他在一起……不过那时候不只我,还有很多人也很喜欢他,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
蒲蒲:那你觉得他为什么偏偏喜欢你呢?
洁晖: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漂亮,像个男人婆一样。我只记得有一次他对人像夸耀似的说:“洁晖是个很honest的人。”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是个说话很直,没有心计的人。还有一个原因,我想是因为我很早就和他说我不想要孩子,因为我和他都觉得生孩子是个很大的责任。
相爱之后,洁晖跟奈斯来到了挪威,开始了他们长达36年的深厚感情,直到奈斯逝世。在此期间,奈斯创造和发展了著名的“深生态学”理论,对西方,甚至对世界的环保运动影响深远。
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是当代西方环境主义思潮中最具革命性和挑战性的生态哲学。深生态学是要突破浅生态学(Shallow Ecology)的认识局限,对所面临的环境事务提出深层的问题并寻求深层的答案。今天.深生态学不仅是西方众多环境伦理学思潮中一种最令人瞩目的新思想,而且已成为当代西方环境运动中起先导作用的环境价值理念。
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深生态学是通过与主流环境主义(“浅生态学”)的区分确立起来的。按照奈斯的叙述,浅生态学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只关心人类的利益;深生态学是非人类中心主义和整体主义的,关心的是整个自然界的福祉。浅生态学专注于环境退化的症候,如污染、资源耗竭等等;深生态学要更进一步地追问环境危机的根源,包括社会的、文化的和人性的。在实践上,浅生态学要求改良现有的价值观念和社会制度;深生态学则主张重建人类文明的秩序,使之成为自然整体中的一个有机部分。
奈斯指出,自我实现是人类精神向非人类存在物以至自然整体认同的过程。这个“自我”(Self)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自我”(ego, self),而是“深广的生态自我”。在自我实现中,人不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无所不在的关系物;自然也不再是与人分离的僵死的客体,而是“扩展的自我”。因此,自我实现不只是某个个体的自我完成,同时也是所有事物的潜能的实现。奈斯以“最大化共生!”、“最大化多样性!”、“成己成物!”(Live and let live!)来形容之。
蒲蒲:你跟他来了挪威。初来时,你觉得这里和中国在环境意识等方面有什么不同?
洁晖:我那时候印象很深的是:怎么这里的人那么喜欢大自然的呢?!他们这里的家庭每周末都要去大自然里渡过,夏天到森林里去远足,冬天到山里去滑雪。我就觉得奇怪:那些树啊山啊什么的,看来看去不都一样吗?干嘛要个个星期都去呢?我这种香港石屎森林长大的孩子,一开始跟阿恩去大自然里的时候,觉得好没意思、好孤单,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在我前面走,都不理我。
蒲蒲:他在前面都干什么?
洁晖:看那些山啊,和那些树交流啊……
蒲蒲:他怎样和那些树交流?
洁晖:他会觉得,每一棵树都是有感情、有个性的。“你看,这棵树是这样的,那棵树是这样的,这棵树好像在跳舞,那棵树好像在思考”。(她边说边甩起双手,歪下头,学起阿恩当初模仿树的不同姿势的情景,让人忍俊不禁。)我一开始会觉得,棵棵其实都一样啊,但是后面也会慢慢被他带动,去用另一种方式感受自然。
蒲蒲:他曾经说过,他是在大山里面找父亲,是吗?
洁晖:是的。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所以父爱缺失的情况下,他在大山里找到了父亲能够给的那种安全感。他说过希望自己可以像山一样沉着、冷静、稳重。
蒲蒲:就像我们中国人说的“母爱如海,父爱如山。”
洁晖:我常常觉得,有他就有了家。他真的能够给我一种家的感觉。所以他离开之后,因为我父母也已经离开了,所以我现在经常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蒲蒲:你会怎样描述你们之间的感情?因为你说他有时像你的父亲,你有时又像一个母亲那样照顾他,然后你们又经常玩得很疯,你们是父女、母子、玩伴?
洁晖:还有工作伙伴。我们是很奇怪的,前一分钟可以玩得很疯,可以像小朋友一样在地上打滚打架,后一分钟就停下来,各自进自己房间开始严肃认真地工作。 我长期帮他做资料整理和秘书,帮他录入文章什么的,这样耳濡目染让我对他的学说有了认识。因为我是学文学的,有时也会用文学的知识来帮他改文章。
蒲蒲:他80多岁的时候在Life’s philosophy(《生命哲学》)一书里面说:“All my life I'vebelieved logic, rigorous, argument is important. Now I realise emotions are what really matter.”(我一生都相信逻辑、严谨、论证很重要。现在我意识到,情感才是真正重要的。)他在书的扉页写着: To my wife Kit-Fai, who made it all possible. (致我的妻子洁晖,她让一切变得可能。)你是一个东方女人,东方人比起西方人,女人比起男人,一般来说都更富于感情。你的出现有没有对他重视情感这方面的极大转变带来什么影响呢?
洁晖:我想,他对我的影响,远远大于我对他的影响。不过我对他的影响可能有一点是,我一直鼓励他做自己。像他当初开始和Timotei(Timotei是奈斯买给洁晖的一只笑容灿烂的猪公仔,笔者注)玩的时候,有很多媒体都因为这件事嘲笑、讽刺他,说他是不是老糊涂啦,一把年纪玩什么公仔。但是我鼓励他,或者说我没有阻止或者尝试说服他,因为我不觉得你到了一个年纪的时候,就一定要做“你那个年纪的事情”,所以就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而且我觉得他玩公仔并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他觉得很开心。
蒲蒲:他有没有因为你,对中国有什么特殊感情呢?
洁晖:好像没有。不过有一次他见到一幅中国山水画,就感叹说:“你看,这样的画就对了:那座山那么大,那个人那么小,人和自然的关系,就该是这样的。”
笔者问到奈斯和中国的关系,是因为奈斯曾以包括道家思想在内的众多文化传统为援,论证深层生态学:基督教、佛教、巴哈依教(Baha’i)以及哲学,如斯宾诺莎(Benedict de Spinoza)、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等等。
深生态主义者认为,一旦体认到自然的整一性和个体的关系性,便会具有一种“生态智慧”(Ecosophy T),即两个终极规范或直觉:“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以及由此引申出的“生命中心平等”(biocentric equality)或“生物圈平等主义”(biospherical egalitarianism)。
蒲蒲:他向来长于理论,是否也有一些实践的事迹?
洁晖:他在活动方面其实一直很活跃。例如有一次,挪威政府决定在某个峡湾建一个大水坝,他就用锁链把自己和其他示威者连在一起,坐在峡湾前面,抗议政府的工程,后来还被警察抓了。他后来对我说,他对于这件事印象最深的是,当警察开车过来抓他们这些示威者的时候,示威者里面有些萨米族(萨米族是北欧原住民中的一个民族,生活方式、哲学和大自然十分贴近,类似北美洲的印第安人,笔者注)的人还充满关怀地说:“哎呀,那些警察在这种天气里戴那样的手套,很容易冻坏的。”这些人在被抓的时候,还处处为警察着想,所以他就感叹说,他们真的很善良,像甘地那样做到了非暴力抵抗的和平原则。
蒲蒲:那他这次行动有没有成功阻止政府呢?
洁晖:没有。工程还是如期举行了,不过这件事对唤醒公众的环保舆论起了一定作用。
蒲蒲:除了这次行动,他还有别的实践行为吗?有没有一次是成功影响决策的呢?
洁晖:他还有在其他一些场合示威过,其实他一直在实践方面挺活跃的。说到成功的案例,有一次当地政府准备在某个地方建小学,要砍掉一大片森林。结果他就写信给政府,讨论此事的必要性。因为他的信写得特别好、特别有力、特别能够说服人,最后政府决定改址建校,到一个不需要砍森林的地方动工,于是那片森林就被保存下来了。他一直是个言行合一的人:他是怎么说的,就是怎么做的。他一直说,他一生关注的三个大方向就是:和平、环境问题、社会公义。而且他个人言行合一。比如社会公义这一点,有一次他患脱肠病,急需看医生。因为他的侄子很有钱,就帮他争取到了在纽约做手术的一个机会。他不想因为自己有个很富有的侄子,就可以这样插队。他觉得对其他等待手术的病人不公平,所以他就没有接受这个优待,一直按正常程序等排队。排到后来,他真的疼的太厉害了,不立刻做手术不行,他才去了医院。
奈斯将自己的哲学称为“生态智慧T”(Ecosophy T)。其中的T就是指他的小屋Tvergastein,因为正是在这座小屋生活的岁月,帮他悟出闻名于世的生态智慧。
今年6月,我终于如愿以偿,在身体条件极差的情况下,历尽千辛万苦爬上了奈斯那座雪山极地环境中的小屋:Tvergastein(意思为“crossed stones”,十字岩)。上去之后,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天地有大美而无言”。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奈斯会选择在这个地方住了十四年之久。正如他说的,他在这个地方,可以看到“人性的制高点”。
蒲蒲:奈斯说,当初选择在这个海拔和环境起一座小木屋来住,是一种完全疯狂的行为。
洁晖:是啊,这里的环境可以很危险很极端的。现在夏天还好,冬天的时候,经常风雪呼啸到你晚上都睡不着。有一次天气持续恶劣,但是我们在屋里实在待的太久了,所以还是出屋了,没想到一开门,我整个人就被风雪吹倒在地上,环境就是可以恶劣成这样。还有一次,我和他在屋前的雪坡玩,结果他不小心摔了下去,因为雪山的斜坡很陡,所以他摔了20多下,弄到严重骨折。他那时摔完还不觉得有什么,还说没事,可以起身。我说不行,不能动。然后叫了台直升机把他送去医院。结果后来医生和我说,幸好当初没有动他,要不然很容易就会碰到某个神经,弄得终生瘫痪了。一开始我经常对他很怨念:为什么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住,生活又不方便,又危险。但是有一次我从屋子里出来,刚好天气很好,我望到了面前一大片连绵的群山,还有那个碧蓝的大湖。霎那间,我忽然觉得好感动,真的觉得自己和大自然连为一体了,我就是大自然,大自然就是我,没有分别。那一刻,忽然觉得在这里住还是值得的。
两次去到挪威首都奥斯陆,笔者都住在洁晖家里,离墓园不远。于是每次我都会和洁晖一起去扫墓,给墓前的花儿浇水。我常常望着墓碑上的那句话发呆:Man and Nature not apart,Neither are we。
蒲蒲:为什么墓碑上写了这行字?
洁晖:当初我写的本来是“beloved husband”,但是被一些人反对,因为他不仅是我的丈夫,还是一些人的爸爸和祖父、外公。所以我后来改了,很多人都说这个版本比较好,因为这句话给人感觉是:他不只属于我,也属于每一个爱他的人。那个“we”可以是我和他,也可以是他的子女和他,可以是任何人和他的关系,所以大家都对这个墓志铭没有怨言了。
做这次采访的原因,我觉得奈斯墓碑上的这句话总结得很好,一是因为奈斯阐释的人和大自然的关系(Man and Nature not apart),二是因为他和洁晖的爱情;最后是因为,我初次读到奈斯的“深生态学”理论的时候,油然而生的一种和这位已逝老人十分亲近的感觉,仿佛他从来没有逝去,他和我们每一个共同热爱着大自然的人,从未分开(neither are we)。
写本文时,我已回到广州,望着被人造光污染成红色的天空,想起了一个多月前自己在挪威深山湖泊边,独自在无人的苔原森林小木屋里住的那几天,犹如在伊甸园般无忧无虑地赤脚在森林里奔跑、大唱大叫,凝望漆黑得充满魔力的夜空,发现小鹿和蝴蝶幼仔在松树上留下的痕迹、聆听鸟鸣和风声、浪声,做白日梦的时光。
在那里,每一天每一秒的诗意,都浓得像雪山湖泊里的月光。忽然明白为什么奈斯会在事业开始辉煌的时候,“退隐”到气候环境极端、荒无人迹的高耸雪山上去住——我现在明白:有些对话,一定要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和大自然、和自己展开。
奈斯的名字“阿恩”(Arne)在挪威语里是“鹰”的意思。但愿他逝去后,能够化为蓝天下一只自由英俊的鹰,一如他生前,用如鹰般犀利、有神,却充满爱意的眼光,俯瞰大地。
璞璞,抱树者,冥想家,野生大象(因本人是素食者,且气质偏拙)。在法国读完文学学士,现在英国攻读整体科学(holistic science)硕士。在文科和理科,感性和理性之间游走、融合,只因希望成为一个更加完整的人,还魅大地,治愈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