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环境报记者 张黎
沉寂而辽远的草原,一眼望去,墨绿色的线条勾勒不出边际。青草中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四溢,那气味直沁脾胃。
2013年的夏天,陈继群又一次来到这片熟悉的土地。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来到草原了。每一次回来,看到草原的天空,草原的蒙古包,草原的牧民,他就仿佛回到了那些年插队的时光——多么清亮,多么悠闲,自由自在。任凭时光荏苒,始终难以忘怀。
他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这片草原上。尽管离开了,可是他依然用饱含情感的油彩,描绘着一幅幅草原的记忆。他的画里是草原,是马,是眼睛里写满故事的牧民;他的心里,是沉甸甸的草原保护发展之路。
曾经给陈继群无穷灵感的大草原,诗意不再。草原上建起了工厂,废水废气被随意排放,危害着人类的健康。陈继群开始以一名画家的身份,思考草原的出路
“乌珠穆沁”蒙语意思是“采摘葡萄的地方”。
这片草原位于锡林郭勒盟东北部,比海南全省的总面积还要大。1967年年底,首批400名北京知青来到草原插队,刚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毕业的陈继群,正是其中一员。从此,他开始了与草原、与牧民一生不解的缘分。
“冬天异常寒冷,经常大雪纷飞,夏天气候潮湿。因为草长得很高,所以每天早上都会下大雾,直到九十点钟才消散。”陈继群回忆着:“那时候草原就像被一床湿润大被盖着,草场非常好。”
插队的陈继群当时住在一个牧民家,那是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带着3个儿子1个女儿生活在一起。虽然摩托车已经在牧区很普及了,但这家人一直到今天,仍旧坚持骑马放牧的方式,这在牧区已经很少见了。陈继群说,他们所坚守的不仅是一个放牧的习惯,还有他们的传统文化。
插队时,陈继群时常背着画夹骑马到牧民家,到草原深处练速写。长满皱纹的老妈妈,美丽的蒙古族少女,健壮英勇的草原男儿……都是他笔下描绘的对象,还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青青的草,这么多美丽的素材,他每天都浸润其中,满满地刻在了心里。
13年后,陈继群回到了北京。可他的心还留在那片绿野间。
他不愿到院校等单位工作,自己画画“解决生活问题”,陈继群成了职业画家。
“多自由呀,想走就走,没有人管!”陈继群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所谓的“想走就走”,是回到他魂牵梦绕的乌珠穆沁草原。在草原,他不是“北京客人”,而是回家,家人就是草原上的父老乡亲。
美丽的大草原留给陈继群无尽的思念,也给了他无穷的灵感。在他笔下,《涅林高勒河边》描绘着蒙古族姑娘骑着棕色骏马奔跑的场景;《我的老白马》描绘那只善良、温驯,日夜陪伴陈继群放牧的白马;《蒙古包外》是老妈妈与孙儿相拥的恬淡场面;《英俊少年》中蒙古健儿的潇洒英姿……陈继群用心中的无限激情画着魂牵梦绕的草原,画着磨难与理想撞击的插队时光。
可是,慢慢地,草原变了。从1998年开始,陈继群发现草原不再如当年那样肥美,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架起了网围栏,一家家的工厂建起来了,草原上冒起了黑乎乎的浓烟,大片大片被开垦成农田的草原,沙子爬上了墙……人们不得不赶着牛羊离开家乡,到相邻有草的草场上放牧。
有牧民开始抱怨:工厂排出的有毒有害物质被植物吸收,渗透到湿地的腐殖土中,进入鸟儿和牛羊的身体,进入人类的身体,带来疾病。
奔走在北京和草原之间,陈继群开始思考草原的出路:环境和生态问题已经凸显,画笔下还能是曾经的草原吗?他担心再也见不到绿油油的草地,更担心他的乡亲们过不上好的生活。而这些,显然不是作为一个画家的他该去忧虑的,可偏偏陈继群走上了保护草原的“不归路”。
陈继群每到牧区来,都会给牧民们带来蒙、汉对照的普法手册以及保护草原的读本和宣传品。同时,他还带动很多科学家和民间环保组织一起,开展草原生态调查
“陈老师又到牧区来了。”对于陈继群的到来,东乌旗的牧民感到十分兴奋。陈继群一行不但给牧民们带来了他们委托携带的物品,还有对他们更为有用的东西——蒙、汉对照的普法手册以及保护草原的读本和宣传品。
“如果破坏草原的各种行为得不到有效遏制,多年以后内蒙古草原那种‘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可能永远不复存在。”站在牧民的院子里,陈继群说,人为造成的草原破坏行为,再怎么治理也难以恢复原貌了。
这些年草原的变化引起了陈继群的注意,他开始做一些调查和记录。他联系到很多科学家和民间环保组织,与他们一起共同开展内蒙古现存草原生态调查,甚至到蒙古国和俄罗斯进行草原的对比考察。
在他眼中,只有更广泛、更深入地了解草原生态,才能真正保护草原。
上个世纪90年代,陈继群为了卖画,通过网络与国内外有关人士进行交流,而创办了“曾经草原”网站,他的油画都放在《白马画室》栏目里。从2000年起,“曾经草原”网站上不仅仅是他的画廊,还增加了一些关于草原环境保护的科普内容。
“锡林郭勒大草原一望无际,高高的野草随风波动,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其其格依偎在妈妈怀里,十几驾牛车一起向美丽的夏季牧场搬迁……”
在其其格的梦境里,游牧曾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但是自从草场承包后,其其格家也有了自己的固定草场。草原被划分成很多块,分给牧民,据说是为了让勤快的人有更好的收入,可是延续千年的游牧却被迫停止了。她家里还挂上了“牲畜超千头,生活达小康”的奖状——草原上到处在鼓励多养牲畜。
和别人家一样,其其格家在冬草场上盖了房子。可是羊群来来回回地在房子四周走,房子周围的草越来越矮,草叶下面出现了沙子。每天,羊群要走很远的路去远处吃草。
今年,远房叔叔来其其格家乡的草场放牧了。叔叔的家原来也是在大草原上,后来大片草原被开垦成农田,现在则变成了一片沙漠,沙子已经爬上了墙,人们不得不赶着牛羊离开家乡。
前几天,家里的牛羊在河边喝水,回来后死了,其其格隐约觉得这和最近在自家的草场上开的银矿有关。不知道以后牛羊要到哪里才能喝到干净的水……
这是乡土教材《其其格的故事》讲述的事情。这本由自然之友编辑出版的小册子,陈继群为其画了大量插图,并把它翻译成为浅显易懂的蒙汉文对照的连环画。
《其其格的故事》在锡林郭勒大草原免费发放,不仅吸引了小朋友,连牧民也爱不释手。
1000册远远不够,陈继群和朋友筹资加印了8000册,开车去大草原,分发给那里的小学生和牧民。
为了增强牧民依法保护草原的意识,几年来,陈继群与中央编译局等单位合作,策划翻译出版了16集蒙古文、汉文对照的法律法规单行本,其中有《草原法》、《环境保护法》、《矿产资源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等。
很多牧民学习了国家法律以后,增加了保护草原和自己权益的理念,开始有了规范自己行为、保护家园的诉求,依法确立自己草原主体的身份,参与到依法保护草原的行动中来。
现如今,陈继群的“曾经草原”网站在牧民中的知名度很高,由于宽带已经进入了牧区,上网很方便,牧民可以很方便地了解法律,了解草原之外的世界。陈继群组织编写的普法手册更让牧民们受益匪浅。
他的行动也影响了其他知青,许多当年插队到内蒙古的知青不仅捐款出书,还主动出车送书到牧区。他们甚至还接到了来自新疆、青海的短信,索取普法手册,送给当地的蒙古族群众。
陈继群始终坚持认为,草原的牧民是有智慧的,他们最了解草原,有保护草原的想法和解决的办法。他所做的,不过是让更多牧民了解现行法律赋予的权利,依法保护自己的家园,减缓生态恶化
驶过东乌草原一路向前,就来到了乌拉盖河,这条内蒙古最大的内流河,横贯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沿途形成巨大的乌拉盖尔湿地和众多湖泊,最终注入乌珠穆沁盆地最低处——伊和淖尔大洼地。
陈继群已经持续几年关注乌拉盖河。其中巴彦胡舒大桥附近的河道,是他长年定点观察的一个点。
2010年夏日的一天,当他再次赶到巴彦胡舒桥附近时,发现旧桥已经消失,一座新的公路桥矗立在乌拉盖河故道上。
当地牧民说,前两天这里刚下过一场雨,所以新桥上游河道稍稍积了一些水。而桥下游河道,沉淀着深红的铁锈色,河道两岸,目前已经出现了一片片沙化草原。
“如果再不放水,乌拉盖湿地就真的彻底荒漠化了。”陈继群认为,湿地大部分物种基因还在,若有水滋润,乌拉盖河及其湿地或许还有生机。
为什么不放水?水都到哪去了?迷惑的陈继群开始寻找答案。
原来,乌拉盖河上游建起了水泥大坝,截断了上游流来的水源。而草原上不断发展矿业和其他工业企业,使用水量大幅增加,加剧了草原缺水的窘境。草原没了水,一切生态资源就断了线。
正如一位地方官员所说,因为有限的水,发展和草原保护,看起来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陈继群看来,还有一些更奇怪的“治理”方法,比如打着“治理”的名义违规圈地、开垦牧民的优质草原去种树种草;比如把现存草原上最后的地表水资源截住,去发展火电厂。这种假治理、真破坏的行为,尤其是后一种违规、侵权的做法,只能造成草原和湿地的进一步荒漠化。
陈继群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为牧民普法的行动中。其中,土地确权问题,是他现在最关注的。
这缘于几年前他曾参与的一场牧民起诉造纸厂的维权官司。尽管官司胜诉了,但是由于牧民们拿不出《集体土地所有证》,也不懂相关法律,要回土地的诉求未获得法院的支持。
通过这件事情,陈继群意识到,克服语言的障碍,掌握重要的政策、法律法规、知识技能,对于牧民依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才是最重要的。
尽管《土地管理法》实施很严,但在内蒙古农区、牧区,集体土地产权已登记单位,大约只有1%。
“没有《集体土地所有证》,导致草场被工矿企业侵占时,才发现权属不清,牧民口说无凭,更勿论维权。”陈继群说。
陈继群告诉记者:“这就好比你说房子是你的,但没有房产证,这就容易发生纠纷,激化矛盾。”
陈继群把一些关于集体土地确权的法律法规翻译成蒙文,发给农牧民,提醒他们去登记确权领证。
“以后集体建设用地就可以市场化,牧民也可以以土地入股,通过召开牧民大会商量赔偿或出租的价格,不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陈继群说。
可这并没有减少陈继群的忡忡忧心。草原地区土地产权主体模糊的现状如不改善,将会持续和加重草原荒漠化。
陈继群始终认为,草原的牧民是很有智慧的,他们最了解草原,他们有保护草原的想法和解决办法,只是集体土地没有确权,没有一个实施的空间和一个表达的渠道。
要让牧民了解现行法律赋予自己的权利,了解依法保护自己的家园、保护游牧文化和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减缓或制止人为原因造成的草原被侵占、被污染的局面,从而进一步避免由于草场退化而带来的贫穷和生态恶化。
陈继群坚信,草原上自有一套草原哲学。世代草原儿女凭借这古老而朴素的方式生活,他们热爱草原,对自然存有敬畏之心,知道草是大命。正是这些朴素的人与自然的认识,让草原生生不息
“当务之急,是要把现有的这块天然草原保护起来。”陈继群指着全国地图上内蒙古边缘的一小部分,告诉记者。
几年前,在韩国组织资助下,陈继群联合民间环保组织、科研院所在一片干涸的荒漠化土地上,进行种草实验,期望恢复草原植被,并对治理荒漠化草原所需资金进行量化。
与此同时,他们还组织顶级科学家和社会学家,在内蒙古和蒙古国选择地理位置、气候差不多的嘎查,进行生态、游牧文化、社会环境等对比研究。
荒漠化治理实验,最终是要让人们明白:如果要重新治理荒漠化,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结果表明,一亩荒漠化草原的治理,其成本至少是三四百元;据此粗略估算,目前仅完全干涸的200平方公里乌拉盖高毕,其治理成本就需人民币一两亿元。
陈继群还参与了一项具体研究。乌珠穆沁草原的变化是内蒙古大草原变化的缩影,10多年来,这片天然草原发生了土地荒漠化的明显趋势,湿地消亡造成植被负向演替,湖泊干涸出现沙尘暴肆虐的状况,给牧民生活造成巨大损失。
陈继群致力于弄清这片草原生态和乌拉盖水系的关系、它们的变化及发展趋势、对内蒙古土地荒漠化的影响和原因等,再现一个活生生的参照系。
陈继群坚信,草原上,一切自有一套草原哲学。草原儿女世代凭借着古老而朴素的方式生活,他们热爱草原,对自然对神灵存有敬畏之心,他们有最朴素的人与自然的认识。正是这些认识以及牧民的身体力行,让草原生生不息,长盛不衰。
“说到草原牲畜超载,是谁让草原超载?不是牧民,是好多外来人口。”陈继群说。
在他眼里,牧民深知只有草长得好,第二年才可以放牧,才可以更好地生活。真正给草原造成压力的是大量涌入草原的外来人口。
陈继群说,在自治区清理国家工作人员侵占草场的工作中,有60多个机关单位、1000多个干部退出来了1000多万亩草场。
他算了一笔账,就算按照自治区规定的草畜平衡放牧,1000多万亩草场可以养70万只羊,一年卖40万只,收入超过1亿元。
“他们到底养了多少牲畜?给草场造成了多大的压力?说牧民超载放牧,这不公平。”在陈继群看来,是这些外来人口在进行掠夺式放牧。
“草原上到底谁是主人?”陈继群常常自问。
当低沉悠远、舒缓自由的蒙古长调响起的时候,依然会让无数人为之动容,可你不会知道,那条湍流了上千年的大河已渐渐消失。
歌声里,是无尽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