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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了《狼图腾》的老队长
“我能在偶然的机会到了内蒙最好的草原,我与姜戎一直认为这是老天的安排,现在能让我们为游牧文化回报些什么。”
陈继群告诉我,《狼图腾》98%的内容都是真实的,就发生在满都宝力格。
在书中有一位老阿爸毕利格,姜戎大部分对草原知识与狼的智慧的了解都来自于他。没想到陈继群告诉我真的有这样一个老队长原型存在,还活着,他叫佳那。
老佳那已七十三岁了,曾是满都宝力格苏木长,已搬到东乌旗镇上居住,但一见客人他还会把手罩在眼上方,仿佛在草原上远望。佳那笑咪咪地看着我们。
《狼图腾》中老队长原型老佳那当年英姿。(中立者为佳那,骑马者为佳那夫人。翻拍于佳那家中,原摄影作者不详。) |
让我们听听岁月带来的沧桑与智慧。
“1984年到2000年,我们草原发展得不错,大家羊都多了,财富也多了,2000年以后越来越不行了,满都宝力格恐怕是内蒙保护得最好的草原。”
“分草场以后,天越来越旱,天也变了。以前不用打草,不用吃饲料,羊马都胖,雪灾,旱灾都不怕。以前嘎查有专门的马倌,羊倌,一年分四季游牧。游牧时18亩一只羊都没有问题,现在28亩一只羊。所以有人说牲畜多了,草原退化,这说法不对。
人多了,草原退化,这说法对。
人多了,要每个人养的羊减少,纯粹是谎言。
人是怎么多的,当然1986年草原才实行计划生育,我们生多了。还有的就是乱占草原的人。
草籽需要一定密度才能长出来,现在草籽不够,小草顶不出来。
草原的牛羊肉,肥肉是黄的,瘦肉是深红的,圈养的肥肉是白的,瘦肉是粉红的。天然胖才是真的胖。我们现在的东乌珠穆沁天然羊肉价格太低,要在这上面做文章提高羊肉真正的价值。
把牧民从草原上赶走,我们不同意,要以人为本。天气干旱是整体水位下降,休牧也没有用。
游牧要靠天吃饭,只有靠天吃饭人才不累,不靠天吃饭是不行的。”
佳那提出,现在东乌旗14%牧民已没有牲口了,应当让他们把土地租出来,但只能租给当地牧民,让会放牧的放牧,这样土地多了以后才能恢复大面积游牧,草原才有救。因为当地牧民祖祖辈辈要靠草原吃饭,他们才是最爱护草原的人。
老佳那在家中接受作者采访,个子不高,却是一个充满智慧的老人。(摄影:翟明磊) |
老佳那的话听上去相当简单,在随后采访中,我才慢慢体会了其中的深意。
在随后的四天里,我走访了二十多户牧民家庭,发现凡是草盛羊肥的草场全部是当地牧民,而一些草稀稀拉拉,甚至被啃完的草原一问就知是外来租用草原者的草场。
游牧的未来 阿音在当地是个人物,小伙子是科尔沁的蒙古人。从1998年开始为了记录内蒙仅存的游牧文化,他举家搬至东乌旗,为了忠实了解游牧文化,他花了五年游历草原,为各村做村志。
“到牧民家中,也许会觉得牧民对你很冷漠,其实这就是游牧文化的特点,他们的感情特别的沉静,长年见不到陌生人,游牧人感情孤独而深重,客人来了一杯奶茶,没有很多的话,相当沉默,这些特征只有这儿的蒙古人才有。游牧的人对生死非常达观,家中死了人,没有什么大哭,非常平静。”
“千年,牧民习惯了牛马羊野放,粗放省力。政府推行的方式需要精细,计算成本,牧民无法适应。”
“你看那个长发的孩子是男的女的。”我一看,长发的小姑娘很漂亮。“小女孩啰。”
“其实他是男孩,这儿的人是马的文化,蒙古人儿马(公马)是从不剪马鬃的,怕伤了公马的神气,公马一碰到狼,长到地面的马鬃根根都竖起,在月光下泛着光,相当雄壮,可以吓退野兽。这儿的男孩不到七八岁,甚至十三岁是不剪头发的。蒙古人对男孩子相当爱护,因为这儿气候恶劣,我跑遍这儿的草原,1949年前女人的生育率只有50%,因为冬天的严寒与劳累。定居后,人们生活的确舒适了,生育率也提高了,人口迅速增加。”
游牧改定居,人口是增加了,带给草原的却是无尽的困惑,人们为了更好的日子则要养更多的牲口,而有限的草场。。。
现在草原也实行了计划生育,更多的牧民还想恢复更大范围的游牧,这需要把大家的土地合并起来,白音朝克图有五个兄弟,他们已有把五兄弟二十万亩草场合起来游牧的打算。
但承包制给草原牧民带来从未有过的草原权属的问题,大家心中有了你的草场,我的草场概念,合起来可不容易,巴图奥其尔向我解释:如果有五户牧民都同意合起来游牧,但中间地块的一户不同意,这五户也没办法,你想,其他人铁丝网拆了,中间那一户放出自己的羊群去吃别家的咋办?所以游牧一定要大伙都同意才行。
有的嘎查长则提出以嘎查范围来恢复游牧。或者在嘎查保留20%公用牧地,牧民要用要交租金。 迎着日出的羊群。(摄影:翟明磊)
到底谁是草原的破坏者 尽管每个人提出的建议不一,但我见到的所有牧民要求恢复更大范围的游牧的要求是一致的。
但这并不是政府的观点,政府的观点是牧民是草原退化的原因,只有把牧民转移出去,围封转移才行。“减少一个牧民就是减少一平方公里的生态压力。”这是锡林郭勒盟原盟委书记 刘卓志 (’ 因受贿罪被判无期徒刑 ‘—来源: 新华社2012-07-02 ) 的原话。 因此休牧成了万应的法宝。
“长年围封转移对草原不利,休牧二年的草原只疯长一年生的蒿子杆。”刘书润认为“那草长得一米五高,对土地地力损害很大。草原没有牛羊是不行的。”
“这道理很简单嘛。”牧民巴图奥其尔 告诉我们,“每年春天,老的牧草吃完了,新的牧草还没长出来,这段时间牲口就啃食这些平时不吃的蒿草,否则这些蒿草长得可狂了,现在休牧,没有牛羊,这些草当然一统天下了。”道理如此简单。
又是同样的问题,官员们为何视常识为无物呢?
“以前牧民的农业税占了旗县财政的三分之二,现在不交农业税了,牧民也成了没有用的人群,养不了官,所以只有多开矿,多租地。”一位官员私下里告诉记者。
“牧业只能让牧民有收入,对社会贡献少,要奔小康,只有搞工业,提高产值。”这是当地干部最爱说的话。
“即使是蒙古族,现在也是380万农民,只有20万牧民,牧民成了弱势者,他们的声音发不出来。”陈继群说。
而专家,特别是学院的专家,恢复游牧是拿不到课题经费的,于是划区轮牧等方法被专家推出。所谓划区轮牧就是把草场分片,还要有专门种饲料的地块。
这方法,牧民不感兴趣:“划区轮牧吧,要喂二个月饲料,我200元买头羊,喂它200元都不够,二年下来就成贫困户了。” 怪 事 采访中,我们碰到了这样一件怪事。
锡林郭勒盟要求所有旗关掉苏木的小学,把所有的学校并到旗里。
这意味着什么呢,东乌旗面积4万7千平方公里,相当于瑞士国土面积,好比规定全瑞士的乡村学校关掉,所有人到首都上小学。牧民要从一百多公里外送孩子上学,路上要一天。更荒唐的是这规定连幼儿园都不放过。
老牧民巴拉庆愤怒地拍着桌子,“你们究竟为牧民着想了没有,这么小的孩子衣服都不会洗,老人只有跟着去,在旗里租房子一个月最少200,加上水电煤,一年增加一万元开销”。“中学让孩子去旗里,我没意见,但一年级到三年级应当留在牧区,我不希望孩子失去自己的根。小时候一定要多接触游牧的传统。否则蒙古包也不认识,电视放的那个鄂多科前旗十三岁的小姑娘,只见过图片上的马,老师上自然课牵了一匹真马,竟然喊:‘啊,真有这个东西!’”
在采访中看到东乌旗十一个苏木小学大多是近五年新盖的楼房,每个学校固定资产都在五十万左右,如今全部荒弃。我看到有牛在教室里吃草,国旗如同破布。
政府称:并校的原因是计划生育后学生数量减少,教学质量不高,并校后可提高质量。
满都宝力格苏木小学校长青格勒图不同意这个看法:“我们学校学生数量没有减少,反而吸收了其它学校的学生而扩大了,苏木小学的老师与旗里的老师学历与质量是一样的,区别仅在于有没有每月三十元的补贴,现在旗里一个班五十三个学生,苏木学校是三十多个,你说哪个教学质量好一些。”他说,“80%的家长都反对上旗里读小学,20%的家长有钱,不反对,也不支持。”
牧民说:“许多牧民可能因此不让孩子读书了。”
陈继群则说:“国家义务教育法规定,学生在户籍所在地就近上学,牧民的户口所在地是苏木。锡盟的规定是违反教育法的。义务教育要满足贫穷牧民的需求。”
阿音认为:“也许并校是个现代化趋势,我不便评论,但这绝对是游牧文化的灾难。”
这种天怒人怨的事,为什么要做呢,陈继群出示了 刘卓志 的讲话:“从根本上解决草原生态问题,主要依靠农牧民的转移,转移农牧民的关键是基础教育。2006年我们要把苏木学校全部撤并到城镇。。。”原来他想通过并校把牧民转移出来。
而东乌旗的打算则通过一个官员:“很简单,我们乌里雅斯台镇城市升级人口不够,通过这个方法多集中些人口。”
90万亩土地不还给老百姓,没有和谐可言 (点击左面看人民网报道“90万亩草原莫名’失踪‘”)
2004年满都宝力格三个嘎查拿到了集体土地所有权证,三个嘎查长一对,发现不对啊,少了90万亩,再一查统计局的数据,更奇怪了,满都宝力格整个苏木的面积少了九十万亩,更奇特的是他们翻看了中国地图出版社的全国分省地图,满都宝力格的形状居然缺了一个角。是谁这么大胆,敢改中国地图啊?
一查,偷偷把满都宝力格90万亩拿走的不是别人,其中60万亩是东乌旗前旗长东戈签字租给一家公司,从1999年到2024年,每亩地租金每年五毛钱,只有市场上租地价格的四分之一。其余三十万亩分别租给了三个外地单位。
90万亩有多大,600平方公里。请闭眼想象一下,你来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你视力所及的草原统统都是,然后你开车半小时30公里,你所经过能看到的所有土地,就是这么大。
就在《狼图腾》的故乡,发生了全国最大的非法侵占土地案。至今政府仍在扯皮中。
“不把90万亩草原还给老百姓,没有和谐可言。”老苏木长佳那大声说。这90万亩全是内蒙最好的草原啊。他紧锁眉头,对手比当年的狼群还要狠。
据了解东乌旗五十七个嘎查,仅有十个拿到集体土地所有权证。正是吃准牧民没有土地权证,不少干部非法占地。仅2005年内蒙古自治区就清查出1000名干部非法占用的牧民草原325万亩。这么多非法侵占的土地大部分是再转给外来人放牧,这种放牧等同于掠夺:200只羊的草原可以放上2000只,反正不是自己的土地捞一把就走。还有的则开垦成农田。经卫星测量,现在内蒙已成为中国耕地面积最大的省份,1亿9千万亩,已经超过排行第二的黑龙江省。这些农田原先全部是草原,内蒙远古曾是海洋,黑土下半米就是沙漠。一开垦就是沙化。一失去草面,土壤迅速旱化,这才是沙尘暴的真正原因:那些浮土是北京下土的真祸首,这也是为什么休牧越多,沙尘暴越厉害的原因,牧民休牧,非法占地者用更多的土地来种田,情况能好转吗?
而大面积草原占用后,每个苏木的草原面积就缩小了,一缩小,每户的草原必然减少,而每户的草原一旦少于五千亩,游牧就不可能了,草原只有退化,这就是恶性的系统循环。
“ 那些干部拼命占地,外来者不停地租用草原开矿、种田,却将草原退化的根源归结为当地牧民。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陈继群火了,“小兄弟,你还在采访什么恢复游牧文化,你知不知道游牧文化正面临着毁灭吗?”
陈继群更像个孤独战士,他不停地向牧民诉说集体土地证的重要性,一遍又一遍。一天晚上,我突然被陈继群吵醒,原来他在梦里仍然用蒙古语说着同样的话。
陈不停地向牧民发送蒙文普法手册,还有精美的挂历,上面有东乌旗各苏木的地图。也写着成吉思汗的名言,不要喝酒什么的,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一条”——陈继群眨眨眼睛念给我听——“一个人,一个民族不能太软弱,也许在软弱时,他就失掉了自己的生命。”
在陈继群的努力下,老佳那拍板,满都宝力格牧民要起诉那些非法占地者。
陈继群走进一个个蒙古包,说服一个个牧民争取自己土地与游牧的权益。(右二为陈继群,摄影:翟明磊) |
荒唐的剪彩 前面提到的额尔登乌拉嘎查因为草原退化,一半的人家成了贫困户,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旗里非法占了他们五万亩草原,使他们无法游牧。
这五万亩占用的故事是个荒诞剧。老嘎查长班德拉奇告诉我与陈继群时,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里实录如下:
“一天,旗长额尔登比列与书记乌里基跟我们说要五万亩种树,我们说如果五万亩种树我们就给,做开发区我们就不给。这个事就不了了之了。一天,在我们的草原上突然敲锣打鼓说是开发区剪彩。牧民们都很奇怪,互相问:你把土地给开发区啦?大家都说没有。我就找我的儿子,嘎查书记,说你这小子,什么时候把地给旗里了,儿子说,没有啊。我们90个牧民按手印,坚决不给土地。向旗里交涉,旗里开了个会说:啊牧民不知道啊,这不好嘛。第二天,他们又剪了一次彩,邀请我们去,说是真正剪彩,我们一个也没去。牧民一个也没有同意。但他们就是在我们草原上做开发区了。没有任何手续与合同。”
接下来,他们说要给我们另一块地做补偿,这是另一个嘎查的地,我们很奇怪就去看了,那个嘎查的人一看见我们,就要揍我们,原来旗里占了他们十五万亩没还,把其中五万亩给了我们,这不是古话说的:两条狗中间扔块肉吗?”
“后来他们把我们的失地牧民迁到牧民新村去了,你们想看看牧民新村吗?”
悲惨的牧民新村 我们开车到了苏宝里格牧民新村,巴特尔朝鲁家。外表看牧民新村还是整齐的,但一进门就发现房间狭小,和草原上的牧民屋子完全不能比。蒙古包的围栏没用了拆下来围在小院的一角养了几只羊和三头病怏怏完全看不到乳房的黑白花奶牛。
巴特尔朝鲁一家正倚在桌前生闷气,全家了无生意,我们的心沉了下来。
原来巴特尔朝鲁一家4500亩草场被开发区强占后,仅获得2万元补偿,这2万元补偿牧民还拿不到手,到了一家牛奶公司手中,然后牧民又被迫贷款14850元,加上那2万元再掏出多年积蓄共4万2千元,买了牛奶公司的三头奶牛,和新村的一个房子。买奶牛时,还不准挑,抓阄,抽到几号就是几号。如果不买奶牛,二万元补偿没有。
公司说奶牛肯定配了种,怀了小牛,结果去年9月至今买6元一捆的饲料就花了3000元,一头小牛都没生下来,没有小牛就没有奶,分文未收,而每月还要还990元贷款,至今他们一分钱还不起。而按合同,公司有权收回奶牛,房子,和2万元抵押金。这合同是公司单方拟订的,条款上公司没有任何义务与责任。
现在巴特尔朝鲁面临着被赶走流浪的命运。一家人像是一群被困的野兽,喊也不是,哭也不是,我掉过头,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破败的家俱,破败的衣服,脸上只有愁苦的印痕,他们已失去了游牧的天堂,等待他的是。。。
内蒙古电视台报道,包头达茂旗多勒敖包镇乌兰嘎查吞土斯夫妇,失去草原后,三年补贴,300只羊圈养只剩20只,2个孩子要借高利贷上学。我明白了什么叫生态难民。
尾 声
回北京的路上,我和陈继群都没有说话,心情沉重。风雪停了,白毛风很弱了,我们正对着万丈夕阳,草原的霞光铺天盖地如此大气,而白毛风在路面上宛如轻波流转,我们仿佛走在朝圣之路上。
游牧是否如同这个夕阳?美丽而短暂?我发现自己不再是旁观者,对游牧怀有深深的同情,也许如一位西方人士说的,“游牧就是你可以在任何时间到任何地方去,呆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这拨动着一个自由人的心弦。
“游牧必将恢复”却是刘书润的观点,也许土地给了他和陈继群更坚实的承诺。
天不早了,陈继群加速,我们彻底融进了草原的霞光。
(校对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