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鸟语的人【发这个版不是很合适】

朴犷者

作者：黄惊涛

宝贝，今晚我要再一次跟你讲讲口与舌的含义。在五官中，我如此地偏爱它们，一如在所有的孩子中我如此地偏爱你。

宝贝，你是否还记得，当你吐出第一个字眼的那一刻，你妈妈喜极而泣的表情？那是一个鸡鸣鸟叫的清晨，太阳为你而升起，星辰因你醒来而告辞请退。与往日不同的是，你抓着妈妈的头发，嘟着小嘴，突然脸涨得通红，好似有一颗痰卡在你的气管里。

你妈妈焦急地等待着你的咳嗽，可是，这一次，她等来的是你吐出的第一个字。你如释重负，你笑了，她哭了。卡在你喉咙里的是字，你第一次体味到了不吐不快的感受（等你长大后，你必然会遭遇欲语还休的难言之痛）。

宝贝，从那天开始，你的嘴巴总是忙个不停，你跌跌撞撞地驾驭着你的舌头，你畅所欲言，你童言无忌，你渐渐地理解了口与舌的功能与意义——它们，不仅是为了吃奶、吃饭的，更主要是为了交流与沟通（等你长大后，我会告诉你，它们更高级的功用，那就是用它们来说“我爱你”，用它们来亲吻你所爱的人），——倘若你不能完整地理解口与舌的含义，那么你将很难获得人生的幸福。

宝贝，你总是叽叽喳喳，如同我们大树林里新生的小鸟。

说到小鸟，昨天你指着站在树枝上的它们，问我它们在说些什么？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并不懂得他们的语言。为了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只好去请教著名的鸟语学家油壶先生。

油壶先生住在森林中心的一棵年轮古老的大榕树上，这棵树树冠冲天，枝繁叶茂，比旁边很多的树要高出数倍，它张开的树枝、树冠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空中楼阁，很多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鸟儿在那里筑巢、繁衍，也经常有成群结队迁徙的候鸟把那里作为中途停留的落脚点（据说，为了让这些同类能有个好休息，大榕树上那些善良的鸟儿集体建筑了好多个舒适的公共鸟巢，以供那些天空的流浪者们过夜）。

油壶先生在大榕树的枝桠之处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有纸有笔，有日常生活的一切——对照我们地上人的生活，那里只缺少一个马桶——与鸟类一样，他的排泄也是即兴的，没有固定的地点——与鸟们有点点区别的，是他在方便之后会用树叶将屁股擦干净。

油壶先生的胡子像榕树的根系一样，一直拖到地上。我抓着他的胡须，像荡秋千一样地爬到了他的住处。

“你问的鸟语问题，我可以跟你说说。”油壶先生对我说，“我在这棵树上住了好几百年了，我刚来搭棚子的时候，这棵榕树才只有碗口粗，随着它的长大，我现在已经置身在半空中了。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来拜访我，今天，我愿意用人话来跟你谈谈有关鸟语的问题。”

“与人类一样，鸟类拥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它们的语言足以让它们传情达意，彼此交流。与人类一样，它们中间也有沉默寡言者，比如像飞鹰，它常常一言不发，让人误以为是哑巴；当然，也有天生的歌者，比如说夜莺——它的小夜曲唱得真是动听；还有辞藻丰富的辩士，比如说黄鹂，它常常在鸟类中充当外交官的角色。

“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在编一本鸟类的语言大典。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去辨析它们的本意、引申意，当然，也花了很多心血，去观察它们谈情说爱时说的是什么，家长里短时用的是什么语气，喜悦欢欣时用的是何种语态，悲泣哀鸣时，倾诉的话语里藏着怎样的心情……

“有趣的是，它们的语言也因为地域的原因而千差万别。在欧洲，地中海边的蜂鸟讲的是意大利鸟语，栖息在英吉利海峡边的蜂鸟讲的是大不列颠鸟语；在塞纳河边筑巢的翠鸟讲的是婉转漂亮的法兰西鸟语，定居布鲁塞尔的翠鸟讲的则是比利时鸟语……即便是同一种鸟，它们彼此交流时，也需要翻译。——世界上有多少种鸟，就有多少种鸟语，不过，也有几个鸟类的族群，因为它们统治了大半个世界而迫使其他的鸟儿学说它们的话，以便听得懂它们的命令，或者方便跟它们做生意。

“我要强调的，即便是同一种鸟，也可能有不同的发音、不同的语调。比如，生活在北方的鸟都习惯转舌音，而生活在南方的鸟则只能发平舌音。再比如，北方的鸟声音豪爽而大气，南方的鸟音则婉转而细腻。

“我还要说的是，每一座山、每一片树林里，鸟儿们可能带有不同的方言口音。有时候，甚至这棵树上的鸟，跟靠近它的另一颗树上的鸟儿，它们的口音都有巨大的差别。我见过两只不同树上的鸟儿谈恋爱，它们的中间竟然夹着一个鸟翻译。

“狭隘的地域性是多么可怕的障碍，一如狭隘的心胸是多么地不懂得沟通（在这里我要向你透露一个秘密，教你如何区分候鸟与留鸟：留鸟一般只会讲某种地域性很强的土里土气的方言，而候鸟因为见多识广、去过很多地方而会讲某种洋泾浜式的通用鸟语。）”

好几个钟头，油壶先生一直对我滔滔不绝。我忍不住问他：“油壶先生，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那你觉得鸟语经历了什么变迁？”

“唉，从一百年开始，我发觉所有的鸟儿无论是发音，还是语言所传递的情感，都发生了很多的变化。随着鸟类嘴巴和舌头的进化，我发现，鸟语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了起来。它们的嘴巴进化得越尖，它们所讲的话就变得越来越挖苦和讽刺，它们动不动就讲粗话，什么‘关你鸟事’、‘你这个鸟人’等等，甚至‘你讲的什么鸟语’这句话也被用来骂人了。如果一种语言剥离掉了那些温暖的、柔情的、理性的词语，那么它将沦为脏话的大本营。今天，我只能在我的鸟语大全中才能找到那些代表了鸟类文明的美好词语。”

“语言暴力正在逐渐污染鸟类的文明，但如果打着保护语言文明的旗号、用一纸禁令去限制语言暴力的行为，则将给鸟语带来灭顶之灾。”油壶先生看着我，说到了他最近的忧心事：

“这一阵，鸟类中突然冒出了不少‘鸟奸’，它们专门收集一些所谓的脏词、所谓黄色的字眼、与性相关的字句，只要一听到有哪只鸟说出了这些词，那么它们就会蜂拥而上，让对方‘闭上鸟嘴’。这种警察国家的行为，已经使很多鸟儿不敢开口说话了，更遑论亮嗓歌唱了。你没见到大树林最近沉寂了很多了吗？”

我支起了耳朵，果然耳根清净，四周鸦雀无声。“现在，两只谈情说爱的鸟儿都不敢公然说‘爱’那个字了，因为据说，这个词也被列为禁词。终有一天，鸟语将消亡于这个世间，它们的嘴巴与舌头只能沦为吃饭、进食的工具。”

宝贝，你知道吗，我听到油壶先生的话，一时默默无语，黯然神伤。我向他告辞，回来后，我因没法跟你讲这个有关嘴巴与舌头的故事而羞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