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云
当第二次面对闽江源这一小小的泉眼时,我猛然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春光洞彻了。我仿佛看到了古远的圣哲们质朴率真的身影,摸到了现代文明浑厚悠远的钟声,听到了大自然那粗犷原始的歌唱。回来后的十几个日日夜夜,我的心中一直流淌着它那微闪着清凉光辉的影子,流淌着它那轻灵和悦的银玲声。如此细微的一注泉流,竟然孕育了浩浩千里闽江,怎不让人倍感惊异,让人浮想联翩。
也许是性格过于天真,或是太想求证时光、泉流和周围高高低低的群山、花草树木、飞鸟、昆虫、野兽,以及泥土、砂石、风云等与我这一凡胎肉身的因果关系,又找了个闲暇和借口趁着清甜的春光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闽江源。一路上心急火燎的,与伙伴们的闲聊有一句没一句的,最后干脆谁也不再理会,独自坐到了泉眼旁。以爬满青苔的石壁为靠背,以鲜嫩的柔软的草地为坐垫,以融融的春光、清新的风儿和开始变幻盛装的崇山峻岭为背景,让心跳慢些再慢些,让呼吸慢些再慢些,让脉搏合上泉流的节律,然后再让思绪如嫩芽悄悄地钻进阳光的笑脸,让风儿与欢畅的鸟鸣、稚嫩的虫唱轻轻地停留在草叶尖头,就这样坐下来,静静地端坐在这个小小的泉眼旁。在这样的季节,怀着这样的心情,静静地端坐在闽江源的泉眼旁,我愿坐上一天、一年甚至十年、百年!
这一泓清灵的泉眼,位于严峰山西南麓,即建宁县均口镇台田村张家山自然村,是福建母亲河——千里闽江的正源头。它虽然处于半山腰,但给人一种强烈的居高临下的感觉。端坐在泉眼旁,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定格在了山下的村落张家山了。村落很小,一条小溪破涧而去,把四面山连山的一个腰盆似的村子分为左右两半,小溪径直从前山左侧一个树木繁盛的缺口处隐遁了;村子过去有人家大几十户,如今大多迁移到山外集镇上去了,余下十几户三十几口人;右侧半山腰有瓦屋一片约三四十栋、左侧小山坳里有瓦屋三四栋,瓦屋低矮,漆黑,闲散,静谧,有些破败的样子。一条弯弯曲曲的泛着白光的石子小路绵延地横亘在右侧那一片瓦屋前,自然而然地把屋舍与水田分开了。几个农民驱赶着水牛在水田里忙碌,几条花狗在横七竖八的田埂上嬉戏,几头黄牛在荒地灌木间出没。水田白汪汪的,依山而筑,或长条或方块或三角或椭圆,或像葫芦、丝瓜、扁豆状,不一而足,一层层、一块块的,顺势向东、向西、往南、往北漫散而去。它们就这样坦然地面对着云天,面对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日子。我的心坦然了,然而思绪却随着依山而高远的水田向山外散去了。
泉流欢愉地流泻着,轻盈地流泻着。我随手摘下一片嫩绿的树叶,用它接了一点儿泉水往嘴里送,一股甘甜、清冽、纯净的滋味如触电一般直逼发梢,我仿佛躺在轻轻漂移的竹排上,滑进了陶渊明的桃花溪了。和煦的阳光似乎有点儿腼腆,怯生生地垂挂在左边高峻的山头上,九县石昂昂然,远山衔接着银灰色的天穹,高高低低的如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浪,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那么淡薄,那么安宁,那么和谐。这是得益于这一泓泉流的滋润吗?
静静地端坐在闽江源的泉眼旁,我听到了时间的波痕,听到了时光的落差。泉眼从地泉深处不断涌出,带着大山的深沉,带着大地的体香,带着石头、泥土的亲和力,细长的泉流是清凉甘甜的,身边的青草是鲜嫩甘甜的,树木是清绿甘甜的,阳光是柔和甘甜的,风儿是温润甘甜的,整个山野都是清新的甘甜的!泉流不停地流着,不停地涌着,越过云山雾峰,向沙溪口奔去,向闽江口奔去,向大海奔去,流出了一个又一个鸡鸣大吠、花红柳绿的山村,流出了一座又一座高楼林立、繁华似锦的城市,流出了一片又一片稻浪翻腾、肥沃富庶的田野,流出了一个又一个霞光灿灿的黎明。它们在春光中歌唱,在夏雨中舞蹈,在秋风中燃烧,在冬雪中升华。此刻,我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都在升腾,都在消融,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清灵的珍珠般的清泉、碧玉般的泉流,在奔涌,在歌唱,在燃烧……
离泉眼一步之隔有一方明亮亮的、绿汪汪的小水潭,水潭不深,清澄见底,潭底均匀地铺垫着一层褐色的落叶,间或有一两片金黄的、翠绿的叶子,还有一些三角的、五角的叶子。几只枯草模样的虫子贴在倒映着绿树、反射着阳光的水面上,仿佛在聆听这泉流的歌谣,另有几只如蜘蛛一般长着细长腿脚的虫子特别兴奋,好像在为泉流的歌唱伴舞,它们聚散有序,忽儿列队向我碎步而来,忽儿聚拢到水潭中心,忽儿散乱地向四周款款退去,拨弄得氤氲着淡淡清香的水潭微波涟涟,晃得我两眼昏花、心神微醺了。
清纯的水潭,仿佛一部永远也读不尽的历史,一卷永远赏不尽的图画,我听到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哗哗地翻阅,成千上万种嗓音在齐声吟诵、歌唱。在落叶沉积的潭底,我读到了月盈月亏的从容;在小虫往来穿梭的微波里,我读到了风起云散的豪放;在刺破水中天的水草尖尖头上,我读到了日出日落的沉着;在泉流汇入小潭所诱发的漩涡里,我读到了生命轮回的慎重;在潭水溢出小潭夺路而去的水流中,我读到了生命与时光那或明或暗或长或短的回声……清纯的泉流,你告诉我:昨天在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今天将在这里上演些什么?明天又将在这里留下些什么?
天色开始昏晕泛黑的时候,我才依依不舍地起身下山去。 |